第 22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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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22 章
婁滿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麽風......分明自己也沒幾天活頭了，還要跋山涉水地幫宴尋憶找解開封印的法子。
她盯著宴尋憶做飯的身影，心中一陣無奈。
幫一次吧，畢竟相處了那麽久，即使宴尋憶並非真心，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卻是實打實的。
她也不忍讓這風華絕代的人物，短短幾十載，就垂垂老埃。
飯桌上，婁滿道：“晚上收拾收拾行李，明天隨我出一趟遠門。”
宴尋憶掀眼看向她：“出遠門？”
婁滿點頭：“嗯，不是要破掉你這倒黴催的封印嗎？”
宴尋憶眼睛一亮：“姑娘有主意了？”
婁滿低下眸，“我昨日夜裏想起來，北蕪碧園山中的雲煙祠裏，埋著一座雷震鐘，可用它震碎你體內的封印。”
她頓了頓，踟躇低喃：“不過......”
見她表情為難，宴尋憶低聲問：“不過什麽？”
婁滿摸了摸脖頸，尷尬道：“我與那碧園山上的匪頭有過節，此人陰險狡詐，法力高深，我......”
話音僵止。
宴尋憶心中不由一驚，令婁滿如此忌憚之人，定不是善茬。
婁滿輕撫杯沿，鬼鬼祟祟道：“所以我們要悄悄去，悄悄回，不能被他逮住。”
逮住就完了。
宴尋憶聞言定定看她，忽的笑了。
婁滿詫異道：“笑什麽？”
宴尋憶笑意淺淺，出奇得柔和：“我還以為，姑娘真的天不怕地不怕。”
婁滿差點沒被一口飯噎死，怕？笑話。
“誰說我怕？”
她只是覺得麻煩而已，被狗屁膏藥黏上，可不容易脫身。
宴尋憶順著她，目光遮掩：“好，你不怕。承蒙姑娘大恩，又是救命，又是破印，在下莫生也不敢忘懷。”
婁滿微微一笑。
還算有點良心，不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。
婁滿道：“記著你家姑娘的好就行，又無需你回報，見天的面上恭順，心中幽怨，當誰看不出來啊。”
宴尋憶垂下眸，擡眼時雙唇微勾，奇怪地問：“你既知道，為何又幫我？”
婁滿起身，淺瞳輕瞥過去，不以為意道：“不管你如不如意，如今都是我的人，我總得對你負責。”
宴尋憶微怔，對“她的人”這三個字，心中竟沒有任何排斥反感。
那雙淡漠瞥他的眼睛，如兩顆晶瑩寶石，毫無征兆地砸向一汪死寂沈沈的池水。
偏隱蔽的激奮波蕩湧入心頭，像是認命，宴尋憶輕輕道：“你既要負責，那便負責到底吧。”
婁滿還以為他說的是封印，想也不想便答應下來，“那是自然，雖然我經常半途而廢，但對自己人還是很可靠的，你放心。”
宴尋憶睨她，這乖張勁頭，確實像那種不耐煩了，掉頭就走的人。
但她不是。
起碼放在心上的事不會。
*
日頭正盛，婁滿雙眉緊緊蹙著。
“奇了怪了，怎麽就找不到一兩件素凈的衣裳？我明明記得有幾件......”
床榻上的錦衣裙堆成山，若將這些羅裙拿去賣掉，買十座他們現在住的宅子也不成問題。
宴尋憶早就知婁滿奢靡，卻沒想到她能奢靡成這樣。
這是他第一次進婁滿的臥房，聽雨閣的那間臥房與之相比，簡直小巫見大巫了。
月瑩紗幔做床帳，前面隔著一面白玉鏤空鳳凰屏，梳妝臺邊放了一個好大的櫃子，金玉瑪瑙，翡翠寶石的頭面首飾琳瑯滿目......
怪不得，她每日衣裳不重樣，這要是每天換件新的，能換整整一年。
他與她近在咫尺，但在泥巴中掙紮的野草，如何才能夠到千嬌萬慣，天命不凡的金枝玉葉。
宴尋憶臉色微變，那雙黑漆漆的眼仁透著絲絲暗沈。
這時，婁滿回身看向他，一擡手，將床榻上混亂的衣裳又裝回乾坤袋中。
“我實在找不到了，你陪我出去買一件吧。”
“好。”
宴尋憶應聲，目光卻轉向前面墻上掛著的丹青。
下方桌臺上供著香，丹青中紅衣女子高挑秀麗，鼻梁一處紅色印記，宛若蓋了一瓣桃花。
這副丹青底端落款是婁滿的印章。
婁滿跟著宴尋憶看過去，她的視線一如既往，只要落在那副丹青上，安靜且悠長，帶著徐徐憂傷，潺潺溪流一般，綿延不斷。
宴尋憶冷靜地收回視線，偏頭看向身側的婁滿。
宴尋憶不認得這女子，卻見識過她兩幅無比精美的丹青。
一副是曹冠英畫的，一副是婁滿畫的，雖然下筆風格迥異，但有一點完全相同。
兩幅丹青就連細枝末節處，也都處理得十分用心，可見作畫之人，對這女子有著何等的情深意切。
如果說曹冠英註視畫作時，那情意綿綿的眼神讓宴尋憶疑惑不解，不可思議，甚至覺得愚蠢。
那婁滿現在眷戀依賴的目光，卻讓他差點無法抑制心中越演越烈的惡意。
令他心煩意亂的事實，清清楚楚從婁滿的眼中顯映出來。
世間一切於她而言，恐怕都不敵畫中女子一根發絲重要，哪怕與她交情匪淺的楚清染和常摯，也無法與畫中女子分一杯羹。
她也會這般在意一個人，這女子真是好生厲害。
宴尋憶微瞇著眼，目光又轉向供著香的畫，極力克制，才讓自己的語氣帶上些許溫度。
“這便是尊師？”
婁滿還沒回神，順著道：“你怎麽知道？”
宴尋憶收回落在畫上的視線，直直看向婁滿，綻放出柔和笑意，“掛在臥房日日焚香供奉，世間還有何人擔得起姑娘如此情意。”
婁滿楞了楞，避開他灼熱的目光，仿佛再晚一點，就被這道灼熱燙傷。
她委實不解，只眨眼功夫，這人的態度為何變得如此古怪......
宴尋憶不知收斂，依舊將婁滿牢牢鎖在他視線裏面，“姑娘閉門謝客七年，因果盡在尊師？”
婁滿聞言又看他一眼，轉身折回玉屏後，抿唇不語，沈默地整理起自己的首飾匣子。
宴尋憶的目光追隨她而去，隔著玉屏的繁紋縫隙盯著她，神色低壓覆雜。
半響，他聽見婁滿開口，語氣平靜如水，刻意壓制一般。
“我師父是因為救我，才......”
她頓住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宴尋憶說這些，或許是因為宴尋憶安安靜靜，是個合適的傾聽者。
腳步聲漸近，一只溫暖的手落在她肩膀上。
婁滿擡頭對上宴尋憶擔憂安撫的眼睛。
婁滿笑笑，把他的手拂下去，好似瞬間大夢初醒一般，拿了櫃子上的荷包，邊走邊道：“走，上街陪我買兩身衣裳去。”
宴尋憶斂起覆雜地神色，移步跟在她身後，隨手帶上她臥房的門。
邁下臺階，他突兀地問：“姑娘之前贈予我的荷包，也是你親手繡的嗎？”
婁滿點頭：“自然，我所有的荷包手帕，都是我自己繡的，你不覺得我繡的比外面賣的，要精致好看許多嗎？”
宴尋憶道：“姑娘心靈手巧，自是外面那些愚笨的凡人比不上的......”
婁滿可當不起這句讚揚，急忙推脫：“別別別，也就比街頭鋪子上賣的好看，與那些一等繡娘相比，還是差了許多，不然我也不用重金聘請那些繡娘制衣了。”
兩人同步走出院門，婁滿等著宴尋憶鎖門，聽他笑著道：“我卻覺得外面繡娘繡的再好，也不及姑娘針下的花樣精巧別致。”
“是嗎？”婁滿實誇，眉稍都掛著愉悅，隨口道：“若有時間，我給你也做一件可好？”
宴尋憶不由一驚，看了婁滿半響。
婁滿被他看得奇怪，訕訕問：“怎麽了？”
“姑娘要給我做衣服？”
他目光平靜且柔和，婁滿卻覺得像是掙不脫的軟繩子，詫異地點了點頭。
她納悶，這人今天情緒也太奇怪了。
拐出胡同，宴尋憶神色晦暗。
他只記得，楚清染先前問婁滿討要一件親手做的衣裳，婁滿都嫌麻煩讓他自己找繡娘。
她不喜歡為別人那些細小瑣事，可如今，她卻主動說要給他做一件......
這是不是證明他在婁滿心中，已經不是別人，是不是假以時日，他與她的關系，會比任何人都親近。
宴尋憶半垂眼簾，輕瞥婁滿側顏，心中激蕩著前所未有的隱秘甚至扭曲的快意。
神仙又如何？
未必不會有被他拉入深淵的那一天......
街上人來人往，幾個鐵甲侍衛策馬而來，婁滿被宴尋憶拉著避讓。
馬蹄帶起漫天飛塵，鐵甲侍衛勒住韁繩，翻身下馬，在鬧市區的告示上貼上一張皇榜。
婁滿移步去看，宴尋憶跟在她後面，免得周圍的人碰到她。
婁滿速速看完，從人堆裏走出來。
告示上貼著一道招醫榜文，說是當朝公主得了重病，宮中太醫束手無策，只能將希望寄托給江湖上的神醫。
穿過這片鬧市，耳根子才清凈了，布衣沒什麽好挑頭，婁滿隨便選了兩件不起眼的，付了錢就把裝衣服的包袱塞給宴尋憶。
不疾不徐轉回。
東都這片寸土寸金的地兒，足夠讓許多人花了眼，迷了心魂，多得是為了榮華富貴，尊嚴臉面全數拋棄的人。其中自然也摻著不少迫不得已，打彎脊梁跪著討生活的人。
婁滿止步，在街邊小攤買了兩串糖葫蘆，色澤好看極了，各個飽滿紅潤，讓人食欲倍增。
她自己吃一串，送到宴尋憶手中一串，正要離開，街對面沖來一個細皮白肉的青年男子。
後面幾個小廝裝扮的男人對他窮追不舍，手中拿著棍棒，嘴裏不清不楚地罵著什麽。
“站住！一個賣身的妓子，你他娘的擺什麽架子？上面的爺能看上你，這是你的福氣，別不知好歹！”
大概是看婁滿穿戴富貴，男子竟快步閃到她身後躲著，緊緊抓住婁滿的衣袖，噙著淚哭訴：“姑娘救命，您大恩大德，發發慈悲吧。”
還沒等婁滿反應，男子就被宴尋憶扯開，他常年習武，手勁兒大得很，將那男子直接摔在地上。
宴尋憶掠過婁滿那片被男子攥過的衣袖，眼神冷得嚇人，垂眸瞥向男子時，嚇得那人忍不住縮了縮。
宴尋憶道：“一個骯臟東西，也敢碰她？”
這句話透著狠意，音色溫潤，又無比侮辱。
男子嚇得畏畏縮縮，滿臉淚痕，祈求一般看著婁滿。
幾個小廝追上來，對著男子就是一頓拳打腳踢。
領頭那人朝宴尋憶和婁滿拱手賠笑，幹幹道：“二位對不住啊，他沒弄臟姑娘衣裳吧。”
宴尋憶冷冷盯他，語氣輕慢，帶有一絲微不可尋的警告，“不聽話的東西就要好好教訓，教訓得多了，自然也就不敢了。”
宴尋憶在婁滿面前一下溫和順目，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狠厲的模樣，不由揚了揚眉。
對面是個花樓，裏面的人一向以貌取人，拜高踩低，自是不會得罪婁滿和宴尋憶這樣看上去就不尋常的人。
領頭的小廝一個勁兒的點頭應和，笑道：“二位說得是，我們這就把他帶回去。”
挨打的男子身上本就有傷，現在看著更加嚴重了，被人架著才能起身。
“等等。”
婁滿開口叫住他們。
宴尋憶悄然看向婁滿，掩住心頭隱隱迸發的怒意。
她就非要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嗎？
宴尋憶側近婁滿，在她耳畔低語輕言：“姑娘，這樓裏魚龍混雜，人心叵測，咱們沒必要管這種閑事，而且除他以外，還有千百號人，咱們管不過來的。”
婁滿沈默不語，被她叫住的男子燃起最後一絲希望，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，兩側的人拉也拉不住。
男子哭訴：“姑娘，求您救救我，我以後一定當牛做馬報答你，他們非讓我去做那些個腌臜事，還不如殺了我痛快。”
他的神情實在悲戚，婁滿正欲開口，忽被宴尋憶拉住手臂。
花樓裏的小廝聞言咒罵道：“我呸，是你自己簽了賣身契，咱們誰也沒逼你，現在要死要活又給誰看！”
宴尋憶抓著婁滿臂彎的手收緊了一些，趁機上著眼藥，語氣卻柔和極了：“你看我都說了吧，我們快些回家吧，你還沒吃午飯，餓了嗎？”
婁滿沒答，宴尋憶眼神暗了暗。
那男子依舊極力掙紮，紅著眼眶，怨恨地瞪著牽制他的人，“你們當初可沒說買我去做小倌兒。”
小廝像是聽了什麽笑話一樣，眼睛不懷好意在他身上打轉，“是你自己染了賭癮，欠了一屁股債，自然要用屁股來還。”
此言一出，小廝們一陣哄笑。
後面一人也道：“你若真想死，誰也攔不住你，你不就是不想死，所以才換上這身衣裳的？臨到頭了又說你做不到了，這能賴誰，賴天賴你賴你自己不爭氣，怎麽賴也賴不到別人頭上。”
男子頹坐在地上，支支吾吾半響，最後竟然抱頭痛哭：“我不賭了，不賭了，你們放過我，讓我做什麽都行，別讓我像女人一樣伺候人！我是一個男人，我是個大男人......”
宴尋憶冷眼看著這場鬧劇，末了輕嗤一聲，轉過身，作勢要捂婁滿的耳朵，笑裏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殘忍，“什麽汙言穢語，姑娘走不走？再不走我就捂你耳朵了。”
婁滿一聽賭債，完全沒了幫襯的心思，耐心殆盡，蹙眉埋怨：“浪費時間，走了吃飯去，今天早早休息，明兒一早還有事要辦呢。”
宴尋憶笑著點頭，入往常一般溫和，拿著包袱跟著她離開。
回頭一眼，卻盡是惡毒與嘲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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婁滿也不知道自己抽了什麽風......分明自己也沒幾天活頭了，還要跋山涉水地幫宴尋憶找解開封印的法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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幫一次吧，畢竟相處了那麽久，即使宴尋憶並非真心，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卻是實打實的。
她也不忍讓這風華絕代的人物，短短幾十載，就垂垂老埃。
飯桌上，婁滿道：“晚上收拾收拾行李，明天隨我出一趟遠門。”
宴尋憶掀眼看向她：“出遠門？”
婁滿點頭：“嗯，不是要破掉你這倒黴催的封印嗎？”
宴尋憶眼睛一亮：“姑娘有主意了？”
婁滿低下眸，“我昨日夜裏想起來，北蕪碧園山中的雲煙祠裏，埋著一座雷震鐘，可用它震碎你體內的封印。”
她頓了頓，踟躇低喃：“不過......”
見她表情為難，宴尋憶低聲問：“不過什麽？”
婁滿摸了摸脖頸，尷尬道：“我與那碧園山上的匪頭有過節，此人陰險狡詐，法力高深，我......”
話音僵止。
宴尋憶心中不由一驚，令婁滿如此忌憚之人，定不是善茬。
婁滿輕撫杯沿，鬼鬼祟祟道：“所以我們要悄悄去，悄悄回，不能被他逮住。”
逮住就完了。
宴尋憶聞言定定看她，忽的笑了。
婁滿詫異道：“笑什麽？”
宴尋憶笑意淺淺，出奇得柔和：“我還以為，姑娘真的天不怕地不怕。”
婁滿差點沒被一口飯噎死，怕？笑話。
“誰說我怕？”
她只是覺得麻煩而已，被狗屁膏藥黏上，可不容易脫身。
宴尋憶順著她，目光遮掩：“好，你不怕。承蒙姑娘大恩，又是救命，又是破印，在下莫生也不敢忘懷。”
婁滿微微一笑。
還算有點良心，不是一塊捂不熱的石頭。
婁滿道：“記著你家姑娘的好就行，又無需你回報，見天的面上恭順，心中幽怨，當誰看不出來啊。”
宴尋憶垂下眸，擡眼時雙唇微勾，奇怪地問：“你既知道，為何又幫我？”
婁滿起身，淺瞳輕瞥過去，不以為意道：“不管你如不如意，如今都是我的人，我總得對你負責。”
宴尋憶微怔，對“她的人”這三個字，心中竟沒有任何排斥反感。
那雙淡漠瞥他的眼睛，如兩顆晶瑩寶石，毫無征兆地砸向一汪死寂沈沈的池水。
偏隱蔽的激奮波蕩湧入心頭，像是認命，宴尋憶輕輕道：“你既要負責，那便負責到底吧。”
婁滿還以為他說的是封印，想也不想便答應下來，“那是自然，雖然我經常半途而廢，但對自己人還是很可靠的，你放心。”
宴尋憶睨她，這乖張勁頭，確實像那種不耐煩了，掉頭就走的人。
但她不是。
起碼放在心上的事不會。
*
日頭正盛，婁滿雙眉緊緊蹙著。
“奇了怪了，怎麽就找不到一兩件素凈的衣裳？我明明記得有幾件......”
床榻上的錦衣裙堆成山，若將這些羅裙拿去賣掉，買十座他們現在住的宅子也不成問題。
宴尋憶早就知婁滿奢靡，卻沒想到她能奢靡成這樣。
這是他第一次進婁滿的臥房，聽雨閣的那間臥房與之相比，簡直小巫見大巫了。
月瑩紗幔做床帳，前面隔著一面白玉鏤空鳳凰屏，梳妝臺邊放了一個好大的櫃子，金玉瑪瑙，翡翠寶石的頭面首飾琳瑯滿目......
怪不得，她每日衣裳不重樣，這要是每天換件新的，能換整整一年。
他與她近在咫尺，但在泥巴中掙紮的野草，如何才能夠到千嬌萬慣，天命不凡的金枝玉葉。
宴尋憶臉色微變，那雙黑漆漆的眼仁透著絲絲暗沈。
這時，婁滿回身看向他，一擡手，將床榻上混亂的衣裳又裝回乾坤袋中。
“我實在找不到了，你陪我出去買一件吧。”
“好。”
宴尋憶應聲，目光卻轉向前面墻上掛著的丹青。
下方桌臺上供著香，丹青中紅衣女子高挑秀麗，鼻梁一處紅色印記，宛若蓋了一瓣桃花。
這副丹青底端落款是婁滿的印章。
婁滿跟著宴尋憶看過去，她的視線一如既往，只要落在那副丹青上，安靜且悠長，帶著徐徐憂傷，潺潺溪流一般，綿延不斷。
宴尋憶冷靜地收回視線，偏頭看向身側的婁滿。
宴尋憶不認得這女子，卻見識過她兩幅無比精美的丹青。
一副是曹冠英畫的，一副是婁滿畫的，雖然下筆風格迥異，但有一點完全相同。
兩幅丹青就連細枝末節處，也都處理得十分用心，可見作畫之人，對這女子有著何等的情深意切。
如果說曹冠英註視畫作時，那情意綿綿的眼神讓宴尋憶疑惑不解，不可思議，甚至覺得愚蠢。
那婁滿現在眷戀依賴的目光，卻讓他差點無法抑制心中越演越烈的惡意。
令他心煩意亂的事實，清清楚楚從婁滿的眼中顯映出來。
世間一切於她而言，恐怕都不敵畫中女子一根發絲重要，哪怕與她交情匪淺的楚清染和常摯，也無法與畫中女子分一杯羹。
她也會這般在意一個人，這女子真是好生厲害。
宴尋憶微瞇著眼，目光又轉向供著香的畫，極力克制，才讓自己的語氣帶上些許溫度。
“這便是尊師？”
婁滿還沒回神，順著道：“你怎麽知道？”
宴尋憶收回落在畫上的視線，直直看向婁滿，綻放出柔和笑意，“掛在臥房日日焚香供奉，世間還有何人擔得起姑娘如此情意。”
婁滿楞了楞，避開他灼熱的目光，仿佛再晚一點，就被這道灼熱燙傷。
她委實不解，只眨眼功夫，這人的態度為何變得如此古怪......
宴尋憶不知收斂，依舊將婁滿牢牢鎖在他視線裏面，“姑娘閉門謝客七年，因果盡在尊師？”
婁滿聞言又看他一眼，轉身折回玉屏後，抿唇不語，沈默地整理起自己的首飾匣子。
宴尋憶的目光追隨她而去，隔著玉屏的繁紋縫隙盯著她，神色低壓覆雜。
半響，他聽見婁滿開口，語氣平靜如水，刻意壓制一般。
“我師父是因為救我，才......”
她頓住，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宴尋憶說這些，或許是因為宴尋憶安安靜靜，是個合適的傾聽者。
腳步聲漸近，一只溫暖的手落在她肩膀上。
婁滿擡頭對上宴尋憶擔憂安撫的眼睛。
婁滿笑笑，把他的手拂下去，好似瞬間大夢初醒一般，拿了櫃子上的荷包，邊走邊道：“走，上街陪我買兩身衣裳去。”
宴尋憶斂起覆雜地神色，移步跟在她身後，隨手帶上她臥房的門。
邁下臺階，他突兀地問：“姑娘之前贈予我的荷包，也是你親手繡的嗎？”
婁滿點頭：“自然，我所有的荷包手帕，都是我自己繡的，你不覺得我繡的比外面賣的，要精致好看許多嗎？”
宴尋憶道：“姑娘心靈手巧，自是外面那些愚笨的凡人比不上的......”
婁滿可當不起這句讚揚，急忙推脫：“別別別，也就比街頭鋪子上賣的好看，與那些一等繡娘相比，還是差了許多，不然我也不用重金聘請那些繡娘制衣了。”
兩人同步走出院門，婁滿等著宴尋憶鎖門，聽他笑著道：“我卻覺得外面繡娘繡的再好，也不及姑娘針下的花樣精巧別致。”
“是嗎？”婁滿實誇，眉稍都掛著愉悅，隨口道：“若有時間，我給你也做一件可好？”
宴尋憶不由一驚，看了婁滿半響。
婁滿被他看得奇怪，訕訕問：“怎麽了？”
“姑娘要給我做衣服？”
他目光平靜且柔和，婁滿卻覺得像是掙不脫的軟繩子，詫異地點了點頭。
她納悶，這人今天情緒也太奇怪了。
拐出胡同，宴尋憶神色晦暗。
他只記得，楚清染先前問婁滿討要一件親手做的衣裳，婁滿都嫌麻煩讓他自己找繡娘。
她不喜歡為別人那些細小瑣事，可如今，她卻主動說要給他做一件......
這是不是證明他在婁滿心中，已經不是別人，是不是假以時日，他與她的關系，會比任何人都親近。
宴尋憶半垂眼簾，輕瞥婁滿側顏，心中激蕩著前所未有的隱秘甚至扭曲的快意。
神仙又如何？
未必不會有被他拉入深淵的那一天......
街上人來人往，幾個鐵甲侍衛策馬而來，婁滿被宴尋憶拉著避讓。
馬蹄帶起漫天飛塵，鐵甲侍衛勒住韁繩，翻身下馬，在鬧市區的告示上貼上一張皇榜。
婁滿移步去看，宴尋憶跟在她後面，免得周圍的人碰到她。
婁滿速速看完，從人堆裏走出來。
告示上貼著一道招醫榜文，說是當朝公主得了重病，宮中太醫束手無策，只能將希望寄托給江湖上的神醫。
穿過這片鬧市，耳根子才清凈了，布衣沒什麽好挑頭，婁滿隨便選了兩件不起眼的，付了錢就把裝衣服的包袱塞給宴尋憶。
不疾不徐轉回。
東都這片寸土寸金的地兒，足夠讓許多人花了眼，迷了心魂，多得是為了榮華富貴，尊嚴臉面全數拋棄的人。其中自然也摻著不少迫不得已，打彎脊梁跪著討生活的人。
婁滿止步，在街邊小攤買了兩串糖葫蘆，色澤好看極了，各個飽滿紅潤，讓人食欲倍增。
她自己吃一串，送到宴尋憶手中一串，正要離開，街對面沖來一個細皮白肉的青年男子。
後面幾個小廝裝扮的男人對他窮追不舍，手中拿著棍棒，嘴裏不清不楚地罵著什麽。
“站住！一個賣身的妓子，你他娘的擺什麽架子？上面的爺能看上你，這是你的福氣，別不知好歹！”
大概是看婁滿穿戴富貴，男子竟快步閃到她身後躲著，緊緊抓住婁滿的衣袖，噙著淚哭訴：“姑娘救命，您大恩大德，發發慈悲吧。”
還沒等婁滿反應，男子就被宴尋憶扯開，他常年習武，手勁兒大得很，將那男子直接摔在地上。
宴尋憶掠過婁滿那片被男子攥過的衣袖，眼神冷得嚇人，垂眸瞥向男子時，嚇得那人忍不住縮了縮。
宴尋憶道：“一個骯臟東西，也敢碰她？”
這句話透著狠意，音色溫潤，又無比侮辱。
男子嚇得畏畏縮縮，滿臉淚痕，祈求一般看著婁滿。
幾個小廝追上來，對著男子就是一頓拳打腳踢。
領頭那人朝宴尋憶和婁滿拱手賠笑，幹幹道：“二位對不住啊，他沒弄臟姑娘衣裳吧。”
宴尋憶冷冷盯他，語氣輕慢，帶有一絲微不可尋的警告，“不聽話的東西就要好好教訓，教訓得多了，自然也就不敢了。”
宴尋憶在婁滿面前一下溫和順目，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狠厲的模樣，不由揚了揚眉。
對面是個花樓，裏面的人一向以貌取人，拜高踩低，自是不會得罪婁滿和宴尋憶這樣看上去就不尋常的人。
領頭的小廝一個勁兒的點頭應和，笑道：“二位說得是，我們這就把他帶回去。”
挨打的男子身上本就有傷，現在看著更加嚴重了，被人架著才能起身。
“等等。”
婁滿開口叫住他們。
宴尋憶悄然看向婁滿，掩住心頭隱隱迸發的怒意。
她就非要管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嗎？
宴尋憶側近婁滿，在她耳畔低語輕言：“姑娘，這樓裏魚龍混雜，人心叵測，咱們沒必要管這種閑事，而且除他以外，還有千百號人，咱們管不過來的。”
婁滿沈默不語，被她叫住的男子燃起最後一絲希望，跪在地上磕了幾個響頭，兩側的人拉也拉不住。
男子哭訴：“姑娘，求您救救我，我以後一定當牛做馬報答你，他們非讓我去做那些個腌臜事，還不如殺了我痛快。”
他的神情實在悲戚，婁滿正欲開口，忽被宴尋憶拉住手臂。
花樓裏的小廝聞言咒罵道：“我呸，是你自己簽了賣身契，咱們誰也沒逼你，現在要死要活又給誰看！”
宴尋憶抓著婁滿臂彎的手收緊了一些，趁機上著眼藥，語氣卻柔和極了：“你看我都說了吧，我們快些回家吧，你還沒吃午飯，餓了嗎？”
婁滿沒答，宴尋憶眼神暗了暗。
那男子依舊極力掙紮，紅著眼眶，怨恨地瞪著牽制他的人，“你們當初可沒說買我去做小倌兒。”
小廝像是聽了什麽笑話一樣，眼睛不懷好意在他身上打轉，“是你自己染了賭癮，欠了一屁股債，自然要用屁股來還。”
此言一出，小廝們一陣哄笑。
後面一人也道：“你若真想死，誰也攔不住你，你不就是不想死，所以才換上這身衣裳的？臨到頭了又說你做不到了，這能賴誰，賴天賴你賴你自己不爭氣，怎麽賴也賴不到別人頭上。”
男子頹坐在地上，支支吾吾半響，最後竟然抱頭痛哭：“我不賭了，不賭了，你們放過我，讓我做什麽都行，別讓我像女人一樣伺候人！我是一個男人，我是個大男人......”
宴尋憶冷眼看著這場鬧劇，末了輕嗤一聲，轉過身，作勢要捂婁滿的耳朵，笑裏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殘忍，“什麽汙言穢語，姑娘走不走？再不走我就捂你耳朵了。”
婁滿一聽賭債，完全沒了幫襯的心思，耐心殆盡，蹙眉埋怨：“浪費時間，走了吃飯去，今天早早休息，明兒一早還有事要辦呢。”
宴尋憶笑著點頭，入往常一般溫和，拿著包袱跟著她離開。
回頭一眼，卻盡是惡毒與嘲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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